上了高中以後,妳才學會什麼叫做寂寞。
發覺每年的夏天,妳都會失去一項重要的東西。
並且,開始厭惡起一季的夏,厭惡起鳳凰木的赭。
題記,夏紅。
──兩年前。
妳在人群中穿梭,耳裡洋溢著濃厚畢業氣息的噪音。
「唷、」這時什麼人拍了妳的肩,妳順勢回首。那是一張輕挑的笑臉,熟悉的面容。
「來找我嗎?」他問。
妳晃晃手裡的花束,笑答:「就算是不良學長,也終於是要畢業了嗎。」
「哦哦,謝啦。」他接下了那束裝飾美麗的花。「是說妳這麼說真過分,就算不良,我也都是妳的舞伴吧?」
那是句玩笑話妳曉得,所以聳肩不予置評。「總而言之,恭喜學長終於脫離苦海畢業了。」
畢竟是妳高中以來的舞伴,雖然你們才搭檔不過一年不到,卻有著相當不錯的默契。
要畢業了,說完全不難過是不可能的,但妳仍舊誠心恭喜他的成長。
你們在教室外嘻笑打鬧,天南地北的什麼都聊,一點也沒有將要畢業的難過。
無意間妳的視線被一抹熟識的身影帶走,發覺妳異狀的學長則是順著妳視線的牽引帶去疑問。
他在妳眼中看見了同為國標社的社員,今年二年級的新任社長,妳的學姊。
她這時正好找到了位在人群中的她的舞伴,向他打了招呼後迎上,以燦爛笑花作為陪襯,遞出一大束艷色。
妳知道學姊的舞伴很受歡迎,他手上滿滿的花束是最好的證明,但他依然接受了學姊的餽贈。
舞伴之間的情誼是相當微妙的。
妳怔忡的望著郎才女貌,看來極為登對的兩人有說有笑。
妳知道學長已經注意到妳的異常,但視線怎麼也不能從他們身上移開,看似平淡,可近乎灼烈。
「學長他……收到好多花呢……」妳眨眨略為酸澀的眼,狀似無謂的提起。
「嗯?妳說他嗎?難免吧,他可是學弟妹的偶像呢,要是沒收到花才奇怪,真令人忌妒啊。」
知道學長是想轉移妳的注意力,畢竟當了近一年的夥伴,這種微妙的體貼令妳有些感動。
妳乾澀的裂嘴一笑,「學長有我啊,都有我送的花了還嫌不夠嗎?」
「誰在跟妳說這個了。」他扭頭瞪妳,下一秒卻鬆開所有表情。
妳的視線始終沒有轉移。
發現這點的他於是吞回所有到口的話。
妳知道他聽的出妳的笑不真,發現自己其實笑不出來。
看著他們相談甚歡,妳其實笑不出來。
妳看著學姊,心想要不了多久她肯定會哭出聲音。
搭檔將近兩年的夥伴要畢業了,又是自己推心置腹的朋友,怎麼不難過。
然而學姊臉上的笑容依然沉靜美好,學長臉上的笑容則一直都很燦爛。
妳退到走廊的玻璃窗前,倚著窗框;依然的盯著那兩人,發愣。
學長見妳移動,不做多想的隨妳移到窗前,隨性的席地而坐。
他抬頭看妳,問:「妳不坐下嗎?妳的腿都不會痠的啊?」
「學長……人家今天穿裙子,你要我怎麼坐下。」妳無奈的回應。
可以感覺到他的視線在妳腿上打量。「好吧。」你們對話到此沒有下文。
身邊的學長在妳發呆期間又陸續收到不少人的道賀和搭話,卻始終沒有離開。
妳知道他在陪妳;隨著他的體貼行為,心中的感動也隨之水漲船高。
──卻始終沒能蓋過對彼方才子佳人糾結的思考和在乎。
於是許久,比許久更久一些。
「你覺得他們在談什麼呢?」妳輕聲問。學長側首看妳一眼,收回視線的表情有些微妙。
「誰知道?」他眼裡的他們一如妳所見的愉快和諧,氣氛微妙到甚至沒人敢去打擾。
「國標舞的搭檔之間的關係是很特別的,有些時候會深刻到我無法理解的地步。」
他搔了搔頭,一臉煩躁。「只是我也不是很想了解啦。」
「什麼嘛、學長你不也是我的搭檔嘛,這樣說好失禮欸。」妳玩笑性的如此回應,態度自然。
「說什麼失禮,我就是不想了解啊,這有什麼辦法。」
他抬頭看妳,然而他才拉起視線一半,瞬間就知道妳由始至終沒移開過視線,一分一秒。
他再次吞下了接下來想說的一切,收回視線。
氣氛二度泡入一缸沉默。
學長看著他們許久,輕聲嘆息。「因為我做不到。」
「咦?」對於他突如其來的句子,妳一頭霧水。
「因為我只要想到要對他人那樣掏心掏肺,我就會退縮。」
聽聞此言,妳忍不住往身邊的學長身上投去極其複雜的視線。
「這樣啊……難怪學長身邊的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
妳感嘆似的這麼說,又轉回視線。
妳也是跳國標的人,妳多少可以理解學長所謂的掏心掏肺是什麼。
搭檔之間的默契必然是很重要,但更可貴的是其中衍生出來的信賴和依存性。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學姊對自己的舞伴有著超乎尋常的依賴和信心。
然而奇怪的是,他們並非外人所想的正在交往,真的只是朋友。
「那種超脫朋友的關係性,要怎麼建立呢……」妳的眼神是無比的欣羨。
懸問,妳比誰都明白此題無解。
妳看著學長手上滿滿的花束不小心被人碰掉了一朵,同時注意到花躲落下的兩人齊時低頭。妳看見學長彎腰拾起那朵淡粉的玫瑰,玩笑性質的斜插在學姊頭上,笑的很痞。妳想他大概說了『很適合妳』之類的話。
而妳的學姊見此一愣,眨了眨靈動的美麗眼睛,爾後嘴角滑開微笑,擴散成嬌豔如花的笑貌。
──就算枯了,學姊也必然會好好珍惜那朵花的吧。
妳突然這麼地認為,毫無理由地這麼認為。低下視線,焦點依然沒有轉移。
想到這裡妳不由得羨慕起那朵花的存在;那至少對學姊而言是有意義的,即便只是花。
無言的悲切從心口擴散到眼瞼,滲入靈魂深處,鏽蝕那些思念。
冗長的沉默過妳張口,猶豫了許久還是終於鐵了心,發話。
「學長,我喜歡上一個人了…………那個人就是學姊。」
這段驚人的告白順利換來了他的視線。聞言他呆然,幾個瞬間後滑動眼球給妳一瞥。
眼角餘光看見的不是太驚訝的眼神,反而像是對於妳將這件是告訴他的訝異。
很久以後他才捨得回應妳的告白。
「我知道啊,但這件事跟我說也沒用。」他口氣平穩的給了妳事實的打擊。
「……對不起。」妳不自覺的出口道歉。
他只是看著前方沉默一會兒才開口:「別哭啦。這樣看起來像我欺負妳一樣。」
妳的視界一片模糊,眼淚承載著過重的思緒傾瀉而下,落珠一般。
「……對不起……」妳的淚還在流,安靜而洶湧。
妳知道自己已經給他帶來困擾,所以只能道歉。
加入社團沒有很久之後妳知道自己喜歡上學姊。妳沒有戀愛經驗,甚至連單戀的心情都不曾有過。所以妳不知道怎麼樣的喜歡叫做喜歡,什麼程度的喜歡是戀愛。對學姊的喜歡又是什麼喜歡,是怎麼樣的喜歡。這一切妳都沒有頭緒,妳只知道那異於一般朋友,比那更加深刻,更加複雜。
那是種景仰、是敬佩、是尊敬、是欣賞,近似愛情卻又不是這麼回事的感情。
太多太多的感覺藉由心跳加速轉化,成就現在對學姊定義上“喜歡”的糾結複雜。
妳知道在學姊眼中妳只是個學妹,活潑可愛的上進學妹,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對學姊來說她的學長是絕無僅有的存在,是可以心靈相通的朋友。
學姊十分清楚這種感情得來不易,所以萬分珍惜。
那段時間的阻隔製造了你們間無法相容的鴻溝,妳無法參與她的世界,從來沒有機會。
因此,那份存在於他們之間,妳無法參與的羈絆和時間總是讓妳感到非常、非常的絕望。
同時,也覺得非常、非常的……寂寞。
妳的學長是個體貼而溫柔的人,他無言的安慰和陪伴給了妳很大的助益。
於是學長畢業了之後在這裡妳就一無所有的絕望充斥妳的心臟脈搏。
這個夏天妳用眼淚深刻的領悟到,學姊的眼裡不會有妳,永遠都不會有。
這一季的夏,帶走了妳這段時間的摯友,同時也帶給妳對學姊的愛的深刻絕望。
一年前,夏。
「學姊,恭喜妳畢業了!」
妳用燦爛的笑顏懷著滿滿的祝賀送出手捧的嫣紅玫瑰。
而妳的學姊好不容易才能空出手收下妳誠心的贈與和道賀。
「哦哦,謝啦!這花是妳自己配的吧?很漂亮唷,學妹。」
學姊豪氣的笑笑,將手邊滿滿的東西放到自己桌上,誇獎妳特地向花店請教的插花和包裝技巧。
雖然是無心的動作,妳卻為她只將自己贈與的花留在手上這件事情有著無限的欣喜。
妳的笑容更加耀眼了:「不會啦,學姊不嫌棄我的品味就好。」
「怎麼可能呢!」她說:「妳可是國標社下一屆的社長欸,妳的品味要是差勁的話,我這個前任社長的臉要往哪擺啊?」學姊用空著的手稍嫌用力一點的拍了拍妳的肩膀,妳趔趄了一下。
「社團接下來可要交給妳了,妳沒問題吧?」她用一種微妙的懷疑和玩笑神情問妳。
妳有些不明白這究竟是玩笑話還是當真,只好故作生氣的跺腳:「啊啊,學姊好過份,我沒問題的啦!」
她露出了一臉欣慰的美好微笑:「說的也是,怎麼說妳都是全體社員選出來,而我也同意的社長呢。」
妳記得自從第一次領團比賽獲勝以後,妳就再也沒見過學姊朝妳這樣笑過。
難以言喻的亢奮和喜悅衝破心臟直達腦門,再藉由血脈流竄到全身上下。
妳毫無理由的感覺自己全身充滿了力量。
妳在這頭感動著學姊震撼人心的笑容之時,身為當事者之一的學姊已經迎向了另一批前來道賀的人。
她手裡捧著妳的花,清麗且美好的笑容對上所有前來與她搭話的人,一點也沒有將要畢業的不捨或難過。
對於擁有如此群眾魅力又長相清秀且氣質出眾的學姊,妳深深的為此感到驕傲。
妳發現學姊的笑容一直都沒有退去。妳知道這樣的畫面很熟悉。
妳側著頭想了許久:究竟是什麼時候起,曾經感性的學姊再也沒在人前哭過。
妳依稀記得大會上宣佈得獎名單,學姊那一組高分落榜的時候,幾乎同時學姊的眼淚崩堤。
那是夾雜著懊悔、不甘和深深的歉意的眼淚;那看來相當的令人不捨,就連才認識學姊不久的妳都為之心痛。
於是在那之後妳知道了,妳的學姊是個容易感動的人。
有時候看場電影,情感真摯的文章,甚至是感人肺腑的發言都會令她紅起眼框。
可是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妳記不起學姊是何時之後再也不在人前哭泣。
基於一點好奇、一點探究,妳終於還是開口問了她。
「吶……學姊,可以問一件事嗎?」當時正在和同學搭話的學姊回頭給妳疑問眼神,示意妳想問便問。於是妳問:「今天是妳的畢業典禮,學姊為什麼沒哭呢?我一直以為學姊會哭的說。」
妳的學姊呆了一下,似乎對妳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覺得無法理解。
夏天特有的微溫的風在妳們之間吹起,輕輕帶走了濃郁的花香,耳邊所有人的笑語。
妳的世界毫無預警的屏除了其他閒雜人等的存在,整座空間只剩妳們。
這一瞬間,妳只看的見妳的學姊幾不可察的彎起嘴角,她說:「為什麼要哭呢?」
那雙美麗的眼裡滿滿是思慕著什麼人的溫柔以及妳前所未見的祥和幸福。
──我可是等這天等了一年呢。
『……實在是,很過分的一個人。』
妳由衷的這麼想,本來的洋溢著幸福的心情瞬間灰飛湮滅。
瞬間有種被人狠狠摑了兩巴掌的挫折。
妳只看著妳的學姊,儘管眼框酸澀也始終沒法移開視線。
視界裡的學姊被某種沉痛的水光霧化,模糊了她姣好的面容。
一種筆墨難言的悲切剎那間充斥妳的五臟六腑。
妳知道遮蔽學姊形影的水光是什麼,卻無力阻止那些東西的湧現。
妳知道自己的心在崩落,隨著那清晰卻刺耳的話語聲被一刀刀劃開。酸澀感從胃部泛出,蔓延到整個腹腔…酸澀得讓妳以為胃酸是否離開胃袋在腹腔裡四處流動。令人窒息的苦從喉嚨深處漾出,苦得妳流淚,苦得妳想吐…
悅耳的一字一句,化成了極高濃度的硫酸,放肆的澆淋在妳赤裸著的內心之上,妳無能為力,只能睜著眼,默許自己的內心遭人重傷卻什麼都做不到。『酸』、『澀』、『苦』、『痛』這種膚淺的形容詞都不足以形容這種心絞的感受。
妳只覺得這種巨大而沉重的壓迫感幾乎碾碎妳的所有神經,從內到外。
然後經過了一年,妳又深深的體會到,自己又是孤單一個人了,的悲哀。
以及,被全世界狠狠拋棄的悲切。
Fin.